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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3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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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荒蠻貧瘠的時代,平安京曾被人們視作唯一的文明寶珠。

宮廷的畫師們用金漆描繪殿宇長廊,身著華服的貴族公卿們醉心於詩歌文學,宴會的仙樂縈繞不散,如同朦朧的雲霧一般籠罩著人們想象中的京城。

撥開那層雲霧後,華美燦爛的顏色迅速黯淡剝落,露出漆皮後的醜陋模樣。

回京的道路和幾年前的模樣截然不同,大片大片的生機從京城逃難而去,離平安京越近,周圍的景色越是荒涼,枯敗的村落無人居住,廢棄的田野雜草叢生,空洞洞的風聲拂過時,唯有蔓長的野草在風中如響尾蛇般晃動。

太陽朝著遠方下沈,在幹枯的河床上投下血一般的顏色,蛛網般密集的蚊蟲聚集在河灘旁,幾只漆黑的烏鴉落下來,蛛網短暫膨脹四散,隨後又再次聚攏在腐朽的肉塊上。

瘟疫剛開始的時候,朝廷還會派武侍守在京城的入口處,驅趕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流民,那一批最早的屍體掛在河畔,箭矢穿過露出皮肉的白骨,寄居在軀殼裏的瘟疫隨著血液流出,後來屍體越疊越多,害怕的武侍們開始後退,最後徹底放棄了阻擋災難的步伐。

血紅色的夕陽塗抹著破敗的廟宇,衣衫襤褸的人們圍在篝火邊,神情疲憊的陰陽師們看了看天色,強撐精神召喚出式神。

夜幕落下時,黑暗籠罩大地。燃燒的篝火嗶啵一聲,有什麽東西在黑暗中來了。

圍在篝火邊的表情變了,恐懼隨寒意彌漫上來,領頭的陰陽師喊了一聲“張開結界!”話音未落,襲來的鬼接連撞在無形的屏障上,發出一連串嗡鳴的巨響。

結界崩潰,那幾只鬼拖著垂到地上的長臂,發狂奔跑時身體前傾,尖銳的爪牙輕易撕碎了撲過來的式神,紙片如雪飛散,操縱著式神的陰陽師臉色一白,下一刻被那只鬼撞飛出去,撲落到廟宇凹陷的門扉上,錯位的肩膀哢嚓一聲。

血液飛濺而出,陰陽師的哀嚎還沒響起來,黑暗中銀芒一閃,弦月般的刀光淩空劈來,屍首分離的鬼保持著張開嘴巴的姿勢,頭顱從肩膀滾落。

周圍亮起五芒星的結界印,本想撲向人類卻撞在結界上的鬼發出淒厲的咆哮,仿佛被無形的烈焰灼燒著骨血一般,焚燒的身軀化作白骨,白骨融為灰煙,然後砰的一聲,那些鬼如同撲火的飛蛾,焦黑的餘燼被夜風吹散。

劫後餘生的陰陽師們回過神來,不知是誰聲音顫抖地喊了一句:“……葉王大人!”

那名陰陽師的臉上濕漉漉的,混雜著臟兮兮的血液和汗水,阿渡恍然覺得她好像聽到了一絲沙啞的哭腔。

這句呼喊打破了某種枷鎖,沈重的空氣裏有什麽東西一松,其他的陰陽師陷入某種魔怔,只會不斷激動地重覆:

“葉王大人!”“葉王大人!”“葉王大人!”

阿渡扶起那名肩膀受傷的陰陽師,結果站起身後,那名年紀比較大的陰陽師低下頭,神態似慚愧似放松,慢慢朝麻倉葉王行了一禮。

“葉王大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時隔多年回到麻倉家的本邸,也許是夜深人靜時分,府邸裏人員少了很多。

股宗是一只老貓了,但它好像還不太習慣這點,年輕的靈魂被困在漸漸遲緩的軀殼裏,它執意要從麻倉葉王的懷裏跳下來,最後是阿渡將它接了過去。

大廳外面的走廊上蹲著兩只狐貍,一紅一白,白色的狐貍叫伊萬裏,紅色的狐貍叫信樂,這是麻倉葉輔給它們倆起的名字,失去主人的狐貍看著被人抱在懷裏的虎斑貓,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。

京城周圍地帶這幾年的收成不好,流民開始出現時,朝廷並沒有放在心上,最先察覺到不對勁的是陰陽師,流民聚集的地方容易催生鬼,驅逐了鬼的陰陽師沒有受傷,十幾天後卻忽然因為疾病去世。

麻倉葉輔是陰陽寮的陰陽少允,負責記錄陰陽師的出勤,他是最早開始調查京中出現的奇怪疫病的人,也是最早染上瘟疫的幾名陰陽師之一。

染上瘟疫的人一開始會出現高熱,身體疼痛的癥狀,偶爾伴有嘔吐和腹瀉,之後身上會出現紅色的斑點,這些斑點會逐漸變成腫塊,又由腫塊破裂成惡臭的膿包,這些膿包多聚集於人的面部和四肢,病情嚴重的人還會出現失明的現象。

朝廷命陰陽師守護平安京的治安,驅逐日益增多,像疫情一樣擴散蔓延的鬼。

護衛在皇宮周圍的禦靈神不能動,剩下的麻煩陰陽師們需要自己想辦法解決。

如今陰陽師的傷亡不斷增加,鬼的數量不見減少,將麻倉家和羽茂家的陰陽師合並起來,也不足以維持平安京的治安。

展開地圖,縱橫交錯的街道以平面的形式在眼前鋪開,嚴重的區域以朱筆標記,密密麻麻的紅點看起來就像蔓延的瘟疫。

麻倉葉良低聲說:“這個瘟疫就像活物一樣。”

會呼吸、死亡、繁殖、蔓延、甚至還會反抗。

阿渡曾經見到的,那個笑容溫和開朗,喜歡觀星的年輕人,臉上現在帶著抹不去的疲憊。

坐在旁邊的麻倉葉平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裏去,面無表情的臉上每一個線條都比她印象中的還要平板。

在座的還有兩個她不太認識的陰陽師,以五芒星為家紋的麻倉家,加上麻倉葉王,參與今天會議的人數不多不少,正好是五人。

會議快結束的時候,阿渡將手按到地圖上紅點最密集的區域,自動請纓負責這塊地區,麻倉葉王說不行,其他人默不吭聲地盯著地面上的地圖,好像要把那張地圖研究出花來。

最後是麻倉葉良嘆了口氣:“到了冬天……”

他沒有把話說完。

瘟疫橫行時,饑荒是必然的結果。沒有人耕種的田地會漸漸荒蕪,不用占蔔也知道今年的秋收慘不忍睹。

就算疫情會隨著寒冷的到來而得到緩和,饑荒卻不會。

舊歷的霜月,天氣如期轉冷。

天空堆疊著灰暗的雲朵,白色的雪花緩慢飄落,被地面的泥濘染成臟汙的顏色。

年末的第一場雪沒有洗凈京城的汙垢,黑色的積雪和泥水混在一起,收容流民的寺院沒有多餘的房間或空地,道路兩邊的流民縮在墻角邊,貴族公卿們的牛車已經不會經過這條道路,車轍被泥土覆蓋,野草十分稀少,碩果僅存的也會很快被人拔光。

巡邏到羅生門附近時,兩個臟兮兮的身影忽然竄出來,阿渡摸向刀柄,看清楚跑出來的是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後,她也沒有立刻將手移開。

“行行好。”皸裂的嘴唇吐出沙啞的祈求。

大一點的孩子按下小一點的孩子的腦袋,兩個人以匍匐的姿態跪下來,將臉埋入積雪冰冷的泥土。

“行行好吧,大人。”

她無法分辨那兩個孩子的性別,大一點的孩子可能有八九歲,至於小一點的身影,身高勉強只到她的腰部,連話都說不清。

周圍有很多人,看起來荒涼雕敝的街道,裹著草席躺在墻邊的人還有呼吸,拐角處的陰影裏也有人,一墻之隔的院子裏——如果還能被稱為院子的話——屏住的呼吸聲也不止一個。

“你沒有辦法拯救所有人。”麻倉葉王按住她的手。

那些窺探的視線和貪婪的呼吸都消失了,如同退回洞穴裏的蛇,窸窣著藏到野草的陰影裏。

像這樣的孩子,每天都有無數個。

阿渡:“……你怎麽又過來了?”

麻倉葉王收回視線,視線猶帶冷意,聲音已是緩和下來:“這邊比較重要。”

她往身後的右側一指,掌著長斧的前鬼像門神一樣立在原地,然後她又往左側一指,後鬼眼珠微動,五只眼睛都轉了過來。

“把你的式神都扔給我還不夠嗎?”

在這件事上,麻女毫不意外地和麻倉葉王站在了統一戰線上。

回到宅邸,侍女模樣的式神急匆匆跑上前,將她今天的衣物換下來,扔到燒到滾燙的熱水裏。

她不知道這場瘟疫的真兇是什麽,作為現代人能給出的建議也只有消毒、隔離,而平安時代物資貧乏,能用來消毒的東西基本上只有酒、炭、和熱水。

阿渡將食物包好,藏到懷裏。

“阿渡。”

冬季天黑得早,日落比煙火還要短暫。漆黑的街道亮起門前的火光,天空開始飄雪,白色的雪花落到地上,浸入汙濁的泥水,很快融化成烏黑黯淡的一片。

沈默許久,她從地面上擡起視線。

“我不是神。”

你也不是。

“我只是個普通人,”呼吸時,眼前的空氣如白霧散開,“所以我沒有辦法,也不會拯救所有人。”

她這次回到平安京,主動提出要負責疫情最嚴重的區域,也不是為了拯救眾多的人。

能夠讀心的大陰陽師停下腳步。

“為什麽?”

她深吸一口氣,大聲說:“因為我偏心。”

“所以就像我想幫助你一樣,我也想幫助我選擇的人。”

只有神才負責拯救眾生,但她只是個普通人,而所謂的普通人,能做到的就是幫助近在眼前的人。

為什麽選擇幫助今天遇到的孩子,理由其實很簡單,因為她看見了,心動搖了,僅此而已。

雪花從夜空飄落,羅生門的附近沒有熟悉的身影,她找了許久,沒有看到白日裏遇到的那兩個孩子。

夜很深了,雪越下越大,遙遠的黑暗中,隱隱約約冒出了一絲火光。

微弱的火光在風雪中飄搖,麻倉葉王忽然按住她的肩膀。

“別去。”他的聲音很低。

但是晚了,她看到衣衫襤褸的孩子,神色麻木地坐在火邊,孤零零地抱著膝蓋。

院墻坍塌的角落,一群人圍在篝火邊,明明滅滅的火光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臉,那些人伸著脖子,目不轉睛地盯著柴火,劈啪燃燒的柴火時不時濺出火星,篝火上架著一口鍋,似乎正在煮東西。

搖曳的火光將那群人的身影映到地面上。

那個瞬間,她不確定她看見的究竟是人類還是鬼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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